我藏有一本日本的《浮世绘大家集成·第7卷》,是1931年东京上野大凤阁书房出版的,全套18卷,若购置齐备,便了解浮世绘所有的画家了。这第7卷是一笔斋文调篇,即这位画家的专册。我又在其他画册中,读到葛饰北斋等别的浮世绘大师的作品。
浮世绘是18世纪日本江户时期的反映市民生活的风俗版画,分“肉笔”和“板稿”两派;类似我国的月份牌年画的属于民间,但比年画的影响大得多;是使用独特的奉书纸和西之内纸印制的。在这套集成中,除7卷一卷斋文调外,佼佼者当数第12卷的嘉多川歌和第15卷的葛饰北斋、第18卷的安藤广重了。这些画家,出身底层,大都是市井町人,和学院派士大夫僧侣贵族画家不同,他们遭受官府的迫害,挣扎在饥饿线上,有的在流放地作画,他们创造了流传后世的辉煌艺术,向历史宣告平民意识的胜利。
到下一个世纪——19世纪,东西方文化发生一次碰撞,浮世绘居然风靡欧洲,诱发了印象派以后现代艺术大师们的想象力。那些出自日本江户町人之手的风俗画,不仅传达了欧洲人所不熟悉的迷离的岛国情调,再现笼罩淡淡的哀愁和浓浓的逸乐的京都故事,尤其是绘画形式的冲击力,程式化的稚拙变形的造形、单纯的线条和强烈的原色,以及平面装饰性的构图,和欧洲官方沙龙展出的古典主义大师达维·安格尔等全不相同,使一帮“艺术叛徒”、新锐画家倾倒着迷。首先是画了受批判的《草地上的午餐》的爱德华·马奈,从万国博览会上买了大量的浮世绘复印品,在为作家左拉画肖像的时候,背景就用了日本花鸟画和浮世绘人物像,据说左拉也喜欢,虽说和他的实验小说风马牛。接着,印象派中坚画家克劳特·莫奈,在自家庄院餐厅的壁间挂上浮世绘作品,还让妻子卡米尔穿上日本和服和能乐戏装,与无数把团扇相映成趣,画下一幅十分生动的人物画,连同他的光与诗的风景一起展览。此届印象派画展,观众对这幅题为《日本姑娘》的画赞赏不已,以高价收购,而典型的莫奈式的户外风景却无人问津。后期印象派的三位大师,除塞尚外,凡高和高更都是受浮世绘影响的。凡高干脆将喜多川歌的复制画片作为画题;高更的地毯式的装饰风,取自安藤广重的红绿对比的简约构图。
在日本本土,浮世绘只停留在18世纪。明治维新,欧风东渐,日本画家仿效西方,什么画派都有,再则就是画东西合璧的日本画。如藤田嗣治加入“巴黎派”,他的毛笔线条功夫,令同行们为之叹服;虽然成名在巴黎,他的画依然是日本味道。晚近的高山辰雄、平山郁夫、东山魁夷着重表现的并非城市生活,而是大自然的静美,但在他的画面上,我们仍能看出葛饰北斋的影响。
葛饰北斋的名作《山下白雨图》,是他的木刻组画“富岳三十六景”之一。终年积雪的富士山,仿佛浮在海上的纸贴的三角形,即使如今东京的小方格里的生存者,也会时常牵挂在心间。喻富士山的高耸,将闪电的刀,沉沉在山麓逞威,而依然云浮清明的朗空,罩着画面之外的大海,山下的白雨舔着小巷的廊檐,也是在画面之外的情景。他的名作《千绘之海》,波涛的斜线和浪花的散点,是凡高笔触师法而强化的。渔舟及划桨人刚毅奋力,箭似地出没其间,和《白雨》图的稳定正成静动的对比。贫穷的葛饰北斋买不起“文房四宝”,砸碎了酒壶做洗笔的盂钵,调色碟也用壶的碎片,所以画像清酒那样醉人么?北斋的风景永是日本的象征。
北斋也画人物。唯美的小泉八云写道:“这些是北斋画的穿着草蓑衣和草鞋,戴着蘑菇形的特大草帽,皮肤遭受风吹日晒而变成深褐色,赤手赤脚地在雨中行走的农民;有背上背着光头微笑的婴儿,脚上穿着木履(高高的喧闹的木鞋)蹒跚而行的带病容的母亲;还有身穿长袍,蹲坐在商店里数不清的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中间用细细的铜烟管抽烟的商人……”这是一个英国人眼里的日本平民,印证着浮世绘,置身于东方第一天所见到的。
一笔斋文调笔下的卖汤圆的女子,粉脸、樱唇、茧细的眉眼,与扎染的和服图案匹配,绚丽又和谐;那戴着斗笠,早春天气出去化缘的小和尚;那薄明时被喜鸟唤醒的同铺席的男女;那河畔松枝下担水的尾上菊五郎;不知道在京都或箱根的市民低层,还能找到他们的影子么?
还有喜多川歌画的浅草观音里的茶室,难波屋米泽町、木町的小伊势屋;当年江户犹如我国明末金陵秦淮的脂粉,《板桥杂记》中所一一记录的姝丽;以及据平安和歌集中恋歌为题画的《歌撰恋之部》,将日本美人“相学十体”都画尽了。谷崎润一郎由此找到日本传统“永久女性”的倩影,尽管歌有歌的开相法,铃木春信有春信的开相法,歌川国贞笔下的蛾女蝶娘,也娇艳得可以,却从各个画家理想化的图像中,想象出共同的、典型的日本美人来。
永井荷风有一篇专谈浮世绘的脍炙人口的散文,周作人曾译其中的一小节转摘入他的文章中,即关于“我爱浮世绘……”的抒情独白,他在文中赞道:歌和北斋向我的感觉诉说更多的日本妇女与风景所包容的秘密,“……浮世绘必定永远传递着亲密的情话。浮世绘的生命确实和日本的风土同在。”
日本人称浮世绘为“烟云过眼的世界的镜子”。是一面映着尘俗繁热的镜子么?镜子映出了涂着官粉的姿媚横溢却强颜欢笑的艺妓,映出了戴着假面的宽袍大袖的能乐,映出了怯怯无归的背着孩子卖豆豉的菊子,映出了神社灯下醉酒而歌的武士和应歌而舞的凋零的红叶,映出了已成往昔的黄昏的樱花,映出了观音堂前啄粒的白鸽,映出了陌上的蝴蝶和桐壶里的秋影……“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这小林一茶的俳句,道出了浮世绘的真谛呢!
浮世绘,绘浮世,绘出到处吟唱着都都逸※谣曲的人生,绘出劳人思妇的露水般草草的浮世呵!
※日本一种口语体的俗曲叫都都逸。